当城市还笼罩在晨雾中，巴士上十二双眼睛正进行着首轮科考演练：飞鸟计数，数一数十分钟内可以看到的鸟儿吧！还有植物分类：桃李杏梅怎么辨？想起昨夜看到的消息弹窗——城市人连失眠都要用APP统计翻身次数，不禁哑然，即将要去的雾山，可知春深几许？
一路寻那画着图的叶子，悬钩子叶上的真菌画作，原是预设的谜题。摸摸蕨类植物在春天的卷卷曲曲，又被蹲在高枝上的啄木鸟唤起。有个废旧的野溶洞名曰“虾子洞”，说好胆大的才进去，看完了就返回。
潮湿的岩壁将呼吸声放大十倍，滴水击打钟乳石发出脆响。男孩的双手早已摸索着皱褶的石钟乳，眼里放出光，我赶紧打开手电筒，光柱刺破黑暗的刹那，分明看到石钟乳上有无数晶体闪烁，一滴滴水正从破漏的溶洞顶滴落，仿佛碳酸钙的喃喃自语，这一滴一滴，三十年才凝成一厘米。联想都市里滚动的数据流——人类用服务器堆砌“云端”，大地却在用三万年雕刻一根钟乳石，不禁唏嘘。
指尖轻触岩壁，是入骨的凉意。我手机电筒的光束，在钟乳石嶙峋的褶皱间游弋，像在翻阅一本被地壳反复折叠的书。忽然，当一束光定格在洞顶——一个黑乎乎的东西，像一片叶在洞的上面挂着。“是蝙蝠，蝙蝠在睡觉！”十二双眼睛全凑了过来，十二分默契，安静得能听见叶落，大家都怕把它惊走。只见蝙蝠蜷缩如一枚风干的松果，黑绒布般的翼膜紧裹身躯，爪钩紧扣岩缝，仿佛将自身钉入石壁的裂痕——把自己锁在黑暗里，却睡得比谁都安稳。这倒悬，莫不也如敦煌壁画中闭目禅定的飞天，以倒悬之姿贴近地心，却托举着某种轻盈的信仰。
我心头一震，长这么大，也是第一次接近蝙蝠。记忆里它留给我黑不溜秋鬼鬼祟祟的形象，尤其又摊上“口罩时代”的罪魁祸首后，对它更没好感。直到去年在北京恭王府里看到数以万计的“蝙蝠”才改变印象，才想起它原是“福”的谐音，想起年画中五蝠捧寿的朱红纹样，那市井烟火的暖意。可此刻悬于幽暗中的它，更像一位隐士，以退为进地诠释着生存的智慧——倒悬是另一种飞翔的预备。
钟乳石像树的年轮，又像硬盘的存储层，碳酸钙与时光层层交叠，每一圈都封存着远古的气息。“它们的脚腱有自动锁扣结构”“这样省力呀！”眼前这只蝙蝠正用钩爪紧扣石缝，心跳降到每分钟十次。而此刻洞外，短视频正以十五秒为单位切割人类的认知。我和十二双手抚摸岩壁上凸起的瘤状结，触感粗粝如未经磨皮的真相。想起平日里多少垂头刷屏的人群——颈椎弯成问号，这蝙蝠的倒悬便是静默的诗！
暮色漫过雾中山时，蝙蝠仍以倒悬之姿入定。它不知自己已化作一枚活态印章，将“福”的隐喻拓印在十二册自然笔记的扉页。那位第一个暗黑中触摸岩壁结晶体的男孩，此刻把钟乳石碎屑包进纸巾，说要让城市书房也长出碳酸钙的年轮。悬钩子叶上城市地铁一样的真菌线路，羽状复叶背面的绒毛，曾在十二只掌心留下比二维码更精妙的自然纹印，而蕨类舒展的刹那，已分明听见《诗经》里“采采卷耳”的吟咏。
自然从不居高临下地训示，它只将答案揉碎在山间谷底，人类筑起高墙编纂典籍，自然却始终在一花一叶春夏秋冬里书写原初的启迪。
山岚漫过最后一个弯道时，一位同学问我：“AI能画出蝙蝠倒挂时的梦吗？”我心头一震，是啊，即使下次再去，还有蝙蝠倒挂在那里吗？我无法预知。自然从不曾为谁停留，你来与不来，她都在那里，你看没看到，蝙蝠还会悬垂，它们的睡姿便是生存的算法：倒置不是悖逆，而是重力的重构。正如我们带孩童走进雾山，并非对抗AI时代，而是要在短视频的洪流里，留一条通往大自然的梯——那里有比大数据更精密的自然编码，有比云端更辽阔的畅然呼吸。
下次，我们要去雾中山的“竹林”，不知自然这本书又将为我们翻开哪一页？
作者简介：
杨菁芝，四川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兼青少年作家专委会主任，存古学堂院长，《四川青少年散文作家》微刊总编辑，中国初级卫生保健基金会、《中国少年报》“关爱青少年健康成长”特约作家。
存古学堂,十二孩童与倒悬的诗
